【作業(yè)集錦】《邊城》續(xù)寫

《邊城》續(xù)寫

（二十二）

黃狗頸上的那一圈毛不再像之前那樣油光發(fā)亮，腿腳也有一些邁不動，不能再隨翠翠上城了。又是一年端午節(jié)快到了，自從儺送走后，翠翠再也沒有上城去看過船。也是，天寶不在了，儺送出去了，鄉(xiāng)親們都說這船沒有之前好看。

翠翠仍是這灘上最年輕的擺渡人——說是“年輕”，竹篙握柄處倒先有了包漿。她垂著及腰的長發(fā)，發(fā)尾沾了些河霧的濕氣，素白的頭繩洗得發(fā)灰，系得松松垮垮。擺渡時總習(xí)慣用左手攥纜繩，右手搭在竹篙上。黃狗臥在船頭打盹，脖頸的毛早沒了油光，像被河風(fēng)吹散的舊棉絮。白塔還是老樣子，但翠翠手上多了只銀鐲子，腕間銀鐲磕在篙桿上，總發(fā)出細(xì)碎的輕響。那是有次從遠(yuǎn)方來了幾位渡河的生意人，過完河之后硬套在她手上的。鐲子有些小，當(dāng)時翠翠的手都紅了，怎么取也取不下來?；y看起來是很多鯉魚彼此咬著對方的尾巴，魚兒游蕩著，繞著鐲子滿滿的一圈。這事情讓翠翠感覺很惱火，這圖案又讓翠翠覺得很好奇。那幾個生意人再也沒有返回這渡口，翠翠只好收下。

順順前幾天給她說，想認(rèn)她做干女兒，嫁妝都給她準(zhǔn)備好了，一座不輸王團(tuán)總的磨坊，一座全新的磨坊。翠翠不依，順順又找人說了好幾次。順順頭發(fā)都花白完了，比曾經(jīng)那個能打老虎的祖父還要老。

今年端午的艾草香里混了些生分的書墨氣——好些學(xué)生背著藍(lán)布包袱從下游來，說是外頭打仗，往茶峒躲。翠翠的船拉得飛快，一趟又一趟。女校就設(shè)在河灣那間廢棄的土地廟，窗紙糊得雪白，晨起能聽見的讀書聲，驚得渡口的白鵝撲棱棱亂飛。

翠翠抱著黃狗蹲在女校墻根，耳尖蹭著爬墻虎的葉子。老馬頭在渡口喊“不著急回”，她便把黃狗往地上一放——狗兒早沒了精神，趴在草窠里打哈欠。窗紙映著燈火，里頭傳來“蒹葭蒼蒼，白露為霜”的誦聲，她貼著墻縫往里瞧，見女學(xué)生們托著書本，眼睛亮得像星星。教員是個穿藍(lán)布衫的老先生，笑著說：“這詩里的‘伊人’啊，未必是等情郎，也可能是等心里的一股子勁，等山河安穩(wěn)?！贝浯涞氖种笩o意識摩挲腕間銀鐲，忽然想起祖父臨終前咳著說：“讀書的人心里亮堂，亮堂了才分得清輕重?！彼椎猛嚷?，起身時撞落一塊墻皮，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

天漸漸要黑了，翠翠一刻也等不了，抱著黃狗往渡口跑去。但越接近渡口，跑得越慢，不知今天為何？心中總是忐忑，于是就有一個奇怪的想法：“我的心上人在河的對岸！”

傍晚有些起霧，白塔在青青的水霧中快與山融為一體，渡船正在灘頭一點(diǎn)又一點(diǎn)移到對岸。只見渡河那人背著行李，頭上戴著軍帽，臉上有一大塊透過紗布露出的傷痂。船未行遠(yuǎn)，那人看到翠翠后向后退了幾步，急忙用手擋住他的臉。轉(zhuǎn)過身跟拉船的老馬頭說了幾句，那人聲音有些沙啞，翠翠沒有聽清楚。那人被老馬頭罵得直縮脖子。

翠翠懷中的黃狗也開始叫，翠翠放下狗，“狗，狗，你叫人也要看人叫！”翠翠想說這是好人，不能叫。話一出臉卻先紅了。她看著那軍人的身形八分有些像儺送，但是可能因為受傷有些佝僂，且臉已分辨不出，就連他向老人道歉的聲音也嘶啞難聽。翠翠再次失望了，那不是儺送，儺送怎么會變成這樣呢？

“怎么回事？”翠翠在岸上喊。

老馬頭把篙子往岸上一杵，胡子翹得老高：“這號崽娃子！老頭子我剛把他擺過來，他倒要折回去！要不是看他帽上釘著五角星，是個保家國的好兒郎，我早拿篙子捅他下河喂魚嘍！”

翠翠從屋中拿出祖父的酒葫蘆，順著小路下到岸邊。“那我給您陪不是了?！本坪J一直都滿的，仿佛有人隨時會回來喝一樣。

“哎呀呀”老爺子拿過葫蘆，顯然消氣許多。

那軍人原是低頭整行李，抬眼時正撞進(jìn)翠翠腕間的銀鐲，不禁贊嘆了一聲。老馬頭抿一口酒，滿意及了。那人壓下鑲著五角星的軍帽擋住眼睛，佇立了一小會兒。正打算低頭離去。

“等一下！又要打仗了嗎？”

“不是，說是回鄉(xiāng)探親。”老人幫忙回答。

“那你認(rèn)識儺送嗎？”翠翠突然問。

“誰？不，不認(rèn)識”那軍人忙別過臉，頭搖成波浪鼓，說完便貓著腰準(zhǔn)備往岸上走。

“翠翠，還在等二老啊？他好幾年沒回來，估計早成家了。你這么大了，該嫁人了。”老馬頭打趣道。

“胡說，人大了應(yīng)當(dāng)守船?！?/span>

翠翠望著那軍人佝僂的背影，喉間泛起一絲苦——儺送從前撐船時，腰板直得像后山的水竹，哪會這樣縮著脖子？她無意識摩挲腕間銀鐲，魚紋硌得手腕生疼?！皟驮鯐兂蛇@樣呢？”她喃喃著，聲音被河風(fēng)吹散，落進(jìn)霧里，連自己都聽不清。

（二十三）

三日后的傍晚，黃狗突然在渡口狂吠，——翠翠掀開門簾，見那穿軍裝的又站在灘邊，腳邊還擱著個青布包裹。他帽檐壓得低，半張臉隱在陰影里，依舊用紗布纏著臉。翠翠抄起竹篙往地上一戳：“你三番兩次來渡口，你是誰？不說清楚不讓你上船。”

“有任務(wù)，不能說?！?/span>

“你是儺送？”翠翠又向前邁了一步。

軍人往后退了半步，喉結(jié)動了動，聲音像砂紙擦過竹片：“不，我不是。”

“不是？”

“不是?！?/span>這軍人又壓低了帽檐。

“你是誰？”

“我叫青崖”

翠翠瞥他腳邊的包裹，“這里頭裝的什么？”

他蹲下身解開包裹，露出半袋炒米、兩本卷邊的書，最底下壓著截青竹，“我在下游撿的，聽人說茶峒的竹笛響，要不你……教教我？”

翠翠的手指頓在竹篙上——祖父生前最會削竹笛，可自打他走后，這灘上再沒響過笛聲。她望著那截青竹，喉頭發(fā)緊：“你要學(xué)這個做什么？”

“外頭槍炮聲太吵，”軍人低頭摩挲竹節(jié)，“想吹點(diǎn)靜氣的調(diào)子，給傷員們解悶?！?/span>

黃狗湊過來嗅他褲腳，他伸手摸了摸狗耳朵，動作生澀得像第一次碰活物，又猶豫道：“剛才……你問儺送……我在隊伍里聽過這名字。”

“哦？”翠翠的竹篙“咚”地戳進(jìn)河泥，“他怎樣了？”

“說是在前線帶弟兄們修工事，”軍人慢慢地坐下來，“我沒見過他人，只聽說他脾氣倔，總把熱飯讓給新兵，自己啃冷饃?！?/span>

翠翠望著河面浮起的水藻，忽然笑了：“他呀，山歌唱得比鳥兒還靈醒，人又熱心，哪樣不好？”

“那……”軍人指尖絞著包裹布。

“他可曾說過，等打完仗要回茶峒？”

“他說過要守渡船。”

“是嗎？”翠翠正想再問，只見那軍人癱倒在船上，不愿再多說話。

船往河心蕩去時，黃狗趴在船板上打哈欠。軍人望著翠翠腕間的銀鐲，忽然說：“這鐲子的魚，像我們家鄉(xiāng)的沅水魚?！?/span>

“你家鄉(xiāng)不在茶峒？”

“在下游三百里，”他摸出顆紅石子丟進(jìn)河里。

翠翠沒接話。

到岸了，那人走了。月光碎在翠翠發(fā)梢，她摸出祖父留下的竹笛，輕輕吹了個調(diào)——不是《十思郎》，是祖父教她的《采蓮謠》。笛聲裹著河風(fēng)飄遠(yuǎn)，軍人稍停了停，終究沒再說話。

那年端午，翠翠沒去看船，也沒去偷聽學(xué)校的書聲。她蹲在渡口石灘上，用紅石子在青石板上畫魚，畫著畫著，眼淚掉在石子上，把“魚”沖成了模糊的一團(tuán)。

（二十四）

這年中秋前夕，有一只隊伍大晚上渡灘，翠翠把一群頭戴五星的小伙一船又一船地送到對岸。

翠翠側(cè)著頭，偷瞄有沒有她的儺送。

隊伍執(zhí)意要送錢，使翠翠發(fā)起了脾氣，正要發(fā)作，頭上被戴上花環(huán)，轉(zhuǎn)頭一看仿佛是之前那軍人。

但情況緊急，翠翠只顧著渡船，沒空取下花環(huán)。一肚子咕嚕氣，送人上岸之后，取花環(huán)卻被勾住頭發(fā)，費(fèi)了好大勁。

一看，虎耳草花環(huán)上套著一個魚咬尾的鐲子，這分明和之前的是一對。

“儺送，你個恃時砍腦殼的！被魚吃掉算了！”那群小伙發(fā)出爽朗的笑聲，他們把儺送推出來。

翠翠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，此時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，比三年之前身體更加健朗，目光如炬。只是左邊臉上添了一道長長的傷疤，從眉心經(jīng)過左眼一直劃到了左邊臉頰。

“翠翠！”

“我回來了?！?/span>

翠翠的手還攥著虎耳草花環(huán)，指節(jié)泛白。她轉(zhuǎn)身時發(fā)尾掃過儺送的軍裝扣，卻像沒知覺似的，只低頭攥緊船纜——竹纜勒得掌心發(fā)紅，偏要把船往對岸送得飛快，仿佛要把這些年的日頭月光，都隨著水波搖到他跟前。隊伍在翠翠的幫助下快速地渡過河去，向山那邊去了，像一條火龍?；鸸庥吃诖浯溲劾?，她有些愣神。

第二天清晨，翠翠在石頭下找到一封信。她去找女校的老師問，老師告訴她這封信里寫的是：“渡一鄉(xiāng)人與渡萬萬國人，孰重？”

翠翠心里默念著這句話，反復(fù)地默念著這句話。

她懂了。

  第二天傍晚，翠翠把信折好，收進(jìn)祖父留下的銅煙盒里?；⒍莼ōh(huán)還新鮮，她戴在頭上，轉(zhuǎn)身時瞥見白塔——晚霧里，塔尖的瓦松泛著青，像極了祖父抽旱煙時騰起的霧，散了又聚。老馬頭牽著黃狗過來，拍了拍渡船的纜繩：“放心去吧，這灘上的水，我替你守著?！?   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1934年的中秋月，就這么漫過了茶峒的水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高2023級27班樊榮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25年4月4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