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品讀 | 誰人不愛“鄰里中心”

一切始于保安老周3年前撿的那只沙發(fā)。

那是9棟一位業(yè)主重裝自家房子時扔掉的，絲絨布藝，用久了的淺藍色有點發(fā)白，但彈簧還是好的。

老周看到總有老人家喜歡在自己執(zhí)勤的保安室門口，坐小馬扎和小板凳上聊天，就想，留著這沙發(fā)，也許他們曬太陽時會更舒服些。

于是，他喊了兩位保潔阿姨幫忙，一起將沙發(fā)拖到了對過兒的宣傳欄下——那里安了防雨篷，可以遮風擋雨。

他還撿了個人家扔掉的鐵藝花架，擱在了沙發(fā)的旁邊?；苌戏绞抢现茏约吼B(yǎng)的花，下面空著，聊天的老人家可以擱放保溫茶杯。

老周自己也沒有想到，這里很快成了小區(qū)一個自發(fā)性的“鄰里中心”，他一個人整日枯守保安室的生活，也發(fā)生了巨大的改變。

以前，除來來往往的快遞小哥和那些找快遞、接外賣的業(yè)主們，很少有人會與老周搭話。

唯一與他主動聊天的熟人，是一位個子矮小、拄著拐杖的老太太，她是退休教師，發(fā)過腦溢血。每周二~周五的下午，只要不下雨，她都會拄著拐杖慢慢地踱出來，坐在保安室門口，向著外面的馬路張望。

有時，這張望有了結(jié)果——老太太的女兒騎著電動車風風火火地降臨了——她像一個跑腿大姐，提著兩大兜東西，應(yīng)該是給老媽買的吃食以及日用品吧。

女兒見面就埋怨:“你怎么又出來了？跟你說過很多遍，別出來，萬一跌跤了怎么辦？”老太太陪著小心，卑微地笑著:“我來等你呀，囡囡?！本拖窈⑼蝸砹思议L似的，牽著女兒想跟她嘮叨幾句。

可老周看到，女兒總是輕輕掙脫了她，跑著將東西送進樓里，又飛快跑著出來，解釋說:“不說了不說了，孩子還等著我回去燒飯呢，我都曉得了?！蓖畠汉魢[而去的背影，老太太的腮幫像面口袋一樣耷拉了下來，臉上皺紋更深了。

老周心里不是滋味，他記得老太太家的保姆阿姨說過，那次腦溢血手術(shù)后，老太太記性變差很多，時常忘記午飯有沒有吃過，自己的藥有沒有吃過，連自己哪年退休的都忘了，卻記得她女兒小時候哪一年學會跳繩的，什么時候?qū)W彈鋼琴的，甚至會騎自行車的日子，以及她成長中的所有細節(jié)，都一清二楚。

沙發(fā)拖來保安室門口之后，老太太來得更勤了。為了安慰這位時常守而不得的老人家，老周有時會沒話找話地表揚一下她頭上的帽子真好看，老太太便說，手術(shù)后醫(yī)生交代她最好一年四季都戴著帽子，還由此回憶起從前的歲月：那會兒別說這種薄布帽子，全家的衣服都是她自己縫制的。女兒的衣裙，外孫子、外孫女從嬰兒時到小學畢業(yè)的衣服，都是她做的。

“而今，老頭子已經(jīng)去了天堂，小輩們越來越忙。我難得能找到一個說話的人了。”老周就說:“我老婆在蘇州的羊毛衫廠當熨燙工，兒子在廣州，父母在安徽老家，一家人也是天各一方，你以后來找我說好了。”

從此，天氣好的時候，老太太就每天來這里“報到”，上班打卡一樣。見她在這里聊得熱絡(luò)，住在這個院子里的老爺子和老太太們，也慢慢地加入了閑聊。還有人帶著茶杯、點心和爬上爬下的小孫子一起過來，沙發(fā)不夠坐，老周又撿了業(yè)主不要的老藤椅。

他發(fā)現(xiàn)，退了休的人們生活日漸趨同，階層的桎梏被打破了，閑暇的老年人在這里交到了之前幾十年完全不可能有交集的新朋友，人生新的拼圖徐徐展開。

那位黯然神傷的老太太，安詳?shù)刈?，與另一位老太太商討如何鉤織毛線帽。在幾乎全是同齡人的聊天隊伍里，她不再打望外面的馬路，直到女兒在她面前按響喇叭，才回過神來。

春天到了，老太太的毛線帽織完，又開始了另一個“浩大”的工程。夏天時，她送給老周一只手工鉤織的茶杯套子，然后像打量自家兒子一般笑道:“套在茶杯外面，你就不會燙到手了?！?/span>

保安室門口這個鄰里中心，是老周創(chuàng)造的，又似乎是居住在這里的長輩們創(chuàng)造的。經(jīng)常來談天說地的老人家會惦記著老周，包了粽子和湯圓都給他送一份。

哪位經(jīng)常露面的老人家有一段時間不出現(xiàn)了，其他老伙伴們就會互相打聽他：是住到兒女家去了？還是去了老年福利院？或者，忽然進了醫(yī)院？猜測中大家不無忐忑，直到那人再次出現(xiàn)，他們會不約而同放下?lián)淇伺坪蛨蠹?，趕上前去噓寒問暖。他們多皺的臉上表情欣喜，像一朵開到荼靡的花，被夕陽照亮。

一天，常來閑坐的退休工程師老江，提議老伙計們在這里開個黃昏音樂會。他將擱置多年的手風琴取出來練了練，發(fā)現(xiàn)早先的琴藝還在。他說，大家總是在等待兒女，等待孫輩，等待快遞，等待日落西山，不如自找樂子，吹拉彈唱。

一些老人響應(yīng)了他——經(jīng)過個把月的排練，他們打上發(fā)蠟，穿上雪白的襯衫和背帶褲，終于在這個自發(fā)的鄰里中心開了場音樂會。那是一個周五，路燈下婆娑的梧桐樹影里，籬笆上的金銀花像瀑布一樣盛放著，傳來陣陣濃烈的香氣。二胡歡快的聲音與手風琴曼妙的旋律融合在一起，薩克斯若有所思的吹奏與長笛的默契呼應(yīng)，竟顯得如此和諧。

悉心打扮了一番的老人家們，緩慢地、沉醉地跳起了小步舞。屬于他們生命中的黃金時光已嘩嘩地流走，而一個歡樂夏日的夜晚，又讓青春有了美妙的閃回。老周在一旁忙著錄像，他想放在業(yè)主群里，讓更多的人看一看。

他也想讓老家的爹娘看一看。獨自在外的老周，總是安慰還在種地、賣菜的老爹老娘，說自己在城里有朋友，有同事，生活好得很。爹娘卻總是將信將疑。老周也沒有想到，自己竟意外地創(chuàng)造了一個“鄰里中心”，讓他如同一滴水珠融進了海洋，一只鳥雀飛入了天空。在這座浩大的城市中，他也終于不再孤獨，有了一種強烈的歸屬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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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：半月談?